从拓展新油源这条破题路径来说,草本和木本油料作物里的可用品种着实不少,在新油源“选秀”大赛中,油莎豆这名鲜为人知的“选手”能从众多油料作物中脱颖而出、晋级出道吗?
你听说过油莎豆吗?
地上长禾、地下结果,果如花生、禾似牧草,这枚不起眼的小豆子,正随着春耕的节奏从南向北渐次播入田间。可别瞧不起它,在农民口中,它浑身是宝;在专家眼里,它更被称为弥补大豆油料缺口的重要作物,应列入国家粮油战略的“备胎计划”。
油莎豆干果。
与粮袋子紧紧攥在中国人自己手里相比,油瓶子里的中国油尚存较大缺口。前不久,全国两会部长通道上,农业农村部部长唐仁健提到,中国14亿人口,每天一张嘴,就要消耗9.8万吨油。照此估算,中国人每年食用油需求量在3500万吨以上。但是,以占据食用油供给半壁江山的大豆为例,2021年国内总产量1640万吨,全年进口量达9652万吨,自给率仅15%左右,同时我国食用油进口量达1039万吨,对外依赖程度居高不下。
今年中央一号文件明确部署,大力实施大豆和油料产能提升工程。唐仁健此前在解读文件时,特别提到,要通过“多油并举、多途并进”,确保大豆和油料扩种取得可考核的成效。一场提升油料自给率的翻身仗已经打响。
从拓展新油源这条破题路径来说,草本和木本油料作物里的可用品种着实不少,在新油源“选秀”大赛中,油莎豆这名鲜为人知的“选手”能从众多油料作物中脱颖而出、晋级出道吗?
“四高三新两不争”
在4000年前古埃及法老墓的陪葬品中,就已经有了油莎豆的身影,这是目前关于油莎豆实物被发现的最早记录。
谈及油莎豆的起源,中国农业风险管理研究会粮油安全工作委员会主任李骥告诉,经科学考证,油莎豆在6000年前或更早,已经是古埃及重要的人工种植农作物之一。
有文章介绍,在公元前15世纪古埃及法老克莱米尔墓的壁画上,克莱米尔正端坐着监督油莎豆的加工入库,进一步表明当时古埃及人已将油莎豆作为经济作物进行种植。
相关遗传学研究文献指出,油莎豆起源于新生代晚期的非洲,最近的共同祖先也有500多万年的历史,是非洲及地中海沿岸地区常见的野生物种。自200万年前开始,非洲的原始人类就以油莎豆为食而生存了。
油莎豆又称虎坚果、铁荸荠或地下核桃,是莎草科一年生草本沙生油料作物。它的名字十分形象,三个字完全概括出其特点和属性:“油”表明它富含油脂,是油料植物;“莎”说明它属莎草科,是适宜生长在沙质土壤的草类,是饲用植物;“豆”反映了它的形态,形状大小类似花生仁,却像马铃薯一样是地下块茎,可直接食用,也可作为种子进行繁殖。
部分油莎豆产品。
油莎豆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能够被多方视为发展潜力大的新油源,纳入国家多油并举、提升油料自给率的重要战略之中?
中国粮油学会首席专家、油脂分会名誉会长王瑞元说,油莎豆是一种集粮、油、牧、饲于一体的,综合利用价值高、开发潜力大的新兴经济作物。
我国食用植物油和蛋白饲料短缺实质是耕地短缺,属于资源型农产品短缺。如果我们用3亿—4亿亩耕地种大豆,就会明显缓解食用植物油和蛋白饲料的供求矛盾,但这样可能会严重影响粮食安全。原农业部常务副部长尹成杰分析认为,与我国现有种植的油料作物比较而言,油莎豆具有“四高、三新、两不争”优势,即高油率、高产量、高收益、高增值的特点,具备新型油料作物、新型饲料作物、新型能源作物的多种产业功能,不与粮食争土地、不与油料争替代的综合开发效益。
“现在优质品种的油莎豆亩产能达700公斤左右,豆子颗粒饱满,出油量大,1亩油莎豆相当于收了4亩大豆的油,同时收了7分地的玉米。”农业农村部油料专家指导组副组长、长江大学教授张学昆告诉,100公斤油莎豆能生产20—25公斤左右食用油,含油率在25%—32%。同其他油料作物的单位面积产油量相比,油莎豆是大豆的4倍、油菜的2倍、花生的1.5倍。
相关研究数据还表明,虽然油莎豆单位蛋白质含量6.5%,低于大豆、油菜籽、花生和橄榄油,但亩产蛋白量达33公斤,高于油菜籽和橄榄油;油酸含量64%,高于大豆、花生和油菜籽。亚油酸和亚麻酸含量达到15%和2.36%,可与橄榄油媲美,是上等食用油。
在油莎豆利用上,“吃干榨净”是业内公认的常规操作。油莎豆淀粉、糖分含量都比较高,综合利用价值高,榨油后每100公斤可制油莎豆粉80公斤,提炼豆粉后每100公斤油莎豆饼粕可再产饴糖40公斤,提炼淀粉、饴糖后每100公斤豆饼还可酿50度以上白酒25公斤。
为了保障肉奶蛋供给,畜牧业发展对蛋白饲料需求明显增加,2020年我国进口蛋白饲料超1亿吨,占消费量的33.7℅。作为集精饲料和青绿多汁为一体的饲料原料,油莎豆在所有新油源作物中别具特色,无论新鲜草叶还是干草,都是上乘饲草,榨油后的豆粕以及熬糖、酿酒之后的渣料也是喂养畜禽的优质饲料。中国农业风险管理研究会粮油安全工作委员会调研结果表明,一亩油莎豆草可供饲养两头牛或10只羊或100只兔或500尾鱼。
油莎豆的“两不争”特点为破解粮油争地矛盾提供了一种可能。它根系发达,具有耐干旱、耐盐碱、耐瘠薄、土壤适应性强的特点,可生长在沙地、滩涂及荒坡等边际性土地上,与现有粮油菜和其他经济作物不争地不争水。
据张学昆估算,在不挤占粮食和大豆面积的情况下,油莎豆可以利用的边际土地潜力达1亿亩以上。每年可增加食用油供给1000万吨,约占我国食用油消费量的三分之一。
对此,中央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郑新立认为,我国边际性土地多分布在东北、西北地区,加快脱贫地区、欠发达地区的乡村产业发展,恰好与油莎豆产业布局高度契合。充分利用边际性土地资源种植油莎豆,既有利于创造发展新油源,又可促进欠发达地区乡村产业发展、农民就业增收和全面推进乡村振兴。
在坎坷浮沉中觅时机
近代以来,油莎豆分布于非洲、欧洲、亚洲、北美洲及拉丁美洲的热带、亚热带和温带地区。“就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很少有国家将油莎豆作为主要油料作物。”李骥说,西班牙拥有丰富的橄榄油资源,美国和加拿大以大豆油为主。因此,在油莎豆产业布局上,这些国家并未大力开发它的油料用途。
从国外油莎豆现有产业格局来看,主要集中在几个方向:以油莎豆为资源发展食用油产业,差异化满足用油需求;一部分生产食品,代替扁桃仁和杏仁制作糖果点心等;一部分加工成饮品,如西班牙的欧洽塔和非洲的库南阿亚;还有一部分开发成高档化妆品、按摩精油和保健品等,不少国家都制定了油莎豆产品的生产标准和产品标准,规范油莎豆企业开展标准化生产。
油莎豆怎么来到中国的?
根据相关资料显示,油莎豆在我国已有近70年的种植和生产历史。1952年和1960年,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北京植物园先后从苏联和保加利亚引进油莎豆繁育试种成功,之后油莎豆便在中国大地上扎根。
上世纪70—80年代,油莎豆几经推广种植,逐渐传播开来。尤其是1976年春节期间,原农业部组织拍摄的科教片《油莎豆》在全国公映,各地掀起了一波种植油莎豆的热潮。
当时,各地的种植已比较成熟,收获的油莎豆主要是用作粮食、榨油和酿酒。遗憾的是,虽经大力推广,油莎豆种植面积不断扩大,但因种植成本高、收获难度大、市场销路窄等一系列问题,导致农民的种植热情逐渐减退。
吉林省好易收农牧业科技开发有限公司总农艺师刘和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种植油莎豆,见证了油莎豆产业几十年发展的坎坎坷坷。在他印象里,2004年前后油莎豆又火过一段时间,那时生物柴油兴起,油莎豆以其高产高油的特征再次出现在人们视线中,但由于收获加工技术和装备等问题未能发展成大产业。
进入21世纪,油莎豆又迎来发展新机遇。一方面,基于其抗旱节水、高产稳产、适应性强的特点,我国新疆沙化地区开始规模化种植,用于防风固沙、绿化环境、发展饲草业。
另一方面,部分企业开展了油莎豆机械研制和产品开发,科研机构和种植企业对油莎豆育种及其繁育也进行了探索。社会各界力量的投入,使得油莎豆在种植栽培和加工方面的研究愈加深入,很多产业化技术开始出现并日臻成熟。油莎豆种植面积逐渐扩大,产业获得了一定发展。
“去年公司在北方六省区落实了4万余亩种植订单。”刘和告诉,“除了种植,公司还承担了育种和机械制造等工作。我们研发的第六代油莎豆收获机已经将以前的牵引式机型改造成自走式,使用起来更方便了。”
企业带动成为油莎豆产业发展的“主推模式”。通过“公司+合作社+基地+农户”的经营模式,引导农民发展订单农业,构建起“市场牵企业、企业带基地、基地连农户”的产业组织形式,为油莎豆产业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
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已有256家油莎豆开发企业,主要从事种植、良种繁育、设备研发与制造、产品深加工及销售,也涉足全产业链开发。
“个体户、合作社、企业都在尝试油莎豆的种植和产品研发,从本世纪初到现在,20多年里有进有退,真正深耕行业的也就剩下那么几十家。”刘和坦言,总体上,企业种植加工的预期较强,发展态势向好,但多数处于起步阶段,经营规模较小。
业内人士认为,近些年油莎豆种植面积的增加,与2015年和2016年原农业部发布的《关于“镰刀弯”地区玉米结构调整的指导意见》《全国种植业结构调整规划(2016—2020年)》有关。这两个文件明确指出,围绕“镰刀弯”地区要调减石漠化地区的玉米种植,改种有生态涵养功能的饲草、饲油兼用的油莎豆等;多油并举,在适宜地区示范推广油用牡丹、油莎豆等,增加新油源。
专家正在查看油莎豆根系部分。
作为我国推广的新型油料作物之一,油莎豆再次走入种植户视野。“最初接触油莎豆是觉得它有发展前景,合作社在种植玉米的同时将它作为轮作的一个品种。”吉林省富临门种植专业合作社联合社理事长邹舰虢,讲起了2017年在内蒙古赤峰试种油莎豆的缘由。如今,经过几年扩种,合作社在吉林白城、内蒙古通辽的种植面积达到了1万多亩。
据不完全统计,2018年,我国油莎豆种植面积已恢复到20多万亩,主要分布在东北、西北、黄淮和长江流域土壤沙性较重的地区。2019年—2020年,受经济放缓与新冠肺炎疫情等因素影响,种植面积有所减少。最近可查数据,来自中国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协会油莎豆产业发展专业委员会发布的《油莎豆产业发展报告(2021年春季)》:截至当时,中国油莎豆种植面积已超10.33万亩。
去年12月,农业农村部编制了《“十四五”全国种植业发展规划》,将油莎豆列入特色油料作物,明确提出利用现代育种技术,选育推广高产、高出油率、易采收新品种,集成组装油莎豆绿色高效保护性种植模式。如今,北到黑龙江、内蒙古、新疆,南至云南、广西、广东等20多个省区均有种植油莎豆。
后发争胜尚需多方发力
自油莎豆进入新油源“国家队”,一个个促进油莎豆产业快速发展的平台随之建立——
2018年,中国食品和包装机械工业协会成立油莎豆种植加工及装备技术专业委员会,着力解决油莎豆在大型机械化生产、产品深加工领域的难点。
2020年,中国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协会成立了油莎豆产业发展专业委员会,推动油莎豆产业高质量发展。
2021年,中国农业风险管理研究会成立粮油安全工作委员会,聚焦粮油产业发展与安全领域,发掘油莎豆作为新油源的产业链价值。
这些协会组织为油莎豆企业、专家学者建立了沟通桥梁。依托协会举办的各类研讨会,如2020年中国油莎豆产业发展论坛、2021中国油莎豆绿色产业发展研讨会、提高油料供给保障能力与油莎豆产业发展研讨会等,围绕油莎豆产业面临的机遇与挑战进行对话交流,打通产学研,集聚各方力量。
除了由社会团体等组织建立起来的资源平台,科技部和农业农村部于2018年、2020年分别召开了油莎豆产业科技创新座谈会、油莎豆产业发展专项座谈会,对推进我国油莎豆产业做出了具体工作安排。
值得注意的是,从2020年起,全国两会开始出现有关油莎豆的话题,《在东北农牧交错区发展油莎豆产业替代进口大豆》《在黑龙江各地规模化发展油莎豆产业》《规模化生产油莎豆作为战略油料》等提案、议案引发关注,推广油莎豆种植替代进口大豆,保障我国食用油供给安全的呼声愈发高涨。
中国城镇化促进会理事长陈炎兵对油莎豆产业的前景十分看好,他认为:“应把发展油莎豆产业放在大豆为主多油并举的重要地位,开辟油莎豆的新油源……从一些地方的实践看,推广油莎豆种植、开展油莎豆精深加工已成为我国农民解决食用油和蛋白饲料短缺问题的伟大探索、伟大发现和伟大创新,应认真加以总结和推广。开展油莎豆种植和加工优势明显,大有可为,将在促进我国食用植物油和蛋白饲料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与创新方面取得重要进展。”
而目前现实的发展情况是,尽管对油莎豆作物的特色优势和功能认识更深刻了,对推进油莎豆规模化种植和综合加工利用的认知度更高了,但从引入油莎豆种植到目前几十年间,我国油莎豆产业仍处于发展初期,并未形成规模。
湖北省监利市新沟镇种植的油莎豆。张学昆 摄
探究油莎豆在中国发展缓慢的原因,众说纷纭。
深耕油莎豆行业数10余年的湖北虎坚果生态科技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王焕义认为,油莎豆产业难以发展主要有四个难点:种植没有形成规模;缺乏国家的重视和科研单位的投入;消费者对油莎豆的认知度不高,市场难以打通;缺乏资金支持。他表示,作为民营企业,公司从育种、种植、开发产品到研发机械化设备等环节都要参与,资金上很难再投入。
“我们统计过这200多家油莎豆企业的注册资本,超过1亿元的不足十家,整体产业不成熟。”李骥说,目前油莎豆产业开发多是农民和企业的自发行为,缺乏政府主导的政策扶持和“国家队”的科技支撑。
张学昆提到了政府支持和市场准入上存在的一些问题。由于油莎豆不属于主要粮食作物,缺乏国家贴息的收购政策,企业贷款融资困难。对于从事油莎豆生产的企业来说,投入资金很大,收购资金却得不到保障。地方补贴也很少有专门针对油莎豆的扶持资金,有地方参照玉米、大豆对油莎豆种植户进行补贴,但标准差异较大,很难稳定地保障种植户利益,调动其积极性。虽然农业农村部门已经认可油莎豆种植,相关产品如油莎豆食用油、面粉、饼粕等产品尚未列入食品目录,难以走入市场。
相比于其他食用油价格,油莎豆油价格较高,市场上大约30元一斤,需要从节本增效上寻找出路。在大大小小的油莎豆研讨会上,“品种培育、机械装备、产品研发”三个词多次被提及,这也是业内公认的制约产业发展的主要瓶颈。
油莎豆的块茎分布在地下10厘米土层,块茎颗粒大小及形态不一,叶、根、豆、土分离困难,收获期短,极易发生霉烂。当前我国油莎豆收获机械虽然能基本满足收获需要,但由于缺乏“国家队”的积极参与,现有企业自主研发机械的装备结构、层次水平和质量的稳定性较差,效率较低。
育种方面,我国油莎豆种植应用的种子主要是从保加利亚引进的圆粒豆、从非洲引进的大粒圆豆和长粒型种子,以及农业科研机构自主选育的新品种,这四类种源均未达到商业种源标准。引进后的种源没有后续进一步研究、繁育和种质培育,多代自留种种植后不同程度地出现种质退化。
虽然油莎豆开发用途多样,精深加工价值高、发展领域宽,但现有产品均处于初级阶段,油莎豆的多功能效益并未完全发挥。李骥表示,中国农业风险管理研究会粮油安全工作委员会正在搭建平台,集聚各方力量,努力把油莎豆产业化发展道路上的这些“拦路虎”各个击破。通过提高油莎豆收获机械的性能和作业水平,建立起“育繁推一体化”的油莎豆种业体系,研发推广油莎豆高效加工技术,打通食用油、酒类、饲料、食品、保健品等多种用途的全产业链。
尹成杰建议,应加快建设现代油莎豆产业带,调整优化我国农业产业带结构,把现代油莎豆产业纳入构建现代乡村产业体系,给予相应政策支持。尽量利用边际性沙地和荒地种植油莎豆,把我国东北部、西北部等沙地资源丰富地区,建设成生态绿色高产优质的油莎豆生产功能区和示范区。
王焕义原本计划今年扩种油莎豆面积到5万亩,现在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考虑到资金和市场因素,他还不能确定今年的种植面积,“如果解决了技术、产业化等问题,国家能够重视并给予政策、资金等方面的支持,面积不是问题,油莎豆产业发展也不是问题。”
(本版图片由中国农业风险管理研究会粮油安全工作委员会提供)